小城伊基托斯位于智利、秘鲁和厄瓜多尔的交界处。波涛滚滚的亚马逊河流经此地,茂密的热带雨林如无际苍海。据当地人说,“这儿曾是天堂”。可如今,在这儿“嗅闻到的是毒品和死亡的气息”,“滂沱大雨一连下两个月”,“天热得人连自己的皮都想扒掉”……这儿是爱情的温床,也是阴谋的策源地。智利著名青年作家、何塞·多诺索的得意门徒卡洛斯·弗朗茨的新作《曾是天堂的地方》就是写的发生在这儿的一个充满地域特色的故事。
作品发表于1996年,当年即获阿根廷普拉内塔文学奖竞赛第一名(401部小说参赛),立刻成为拉美畅销书,多家出版社争相出版,而且在欧洲反响强烈,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被译成德文、法文、意大利文、荷兰文、葡萄牙文、芬兰文,“如同滚雪球似的在欧洲各大出版社出版”。许多评论家,包括像马里奥·贝内德蒂等驰誉世界文坛的文学巨匠都称其为“写得很美,是一部透明散文式的,近乎完美无缺的作品”,“可以同《百年孤独》之类的作品共同分享拉美文学的荣誉”。现译出其中一段,供读者欣赏。
大约下午三点钟,灯光雪亮却空空荡荡的酒吧间从防波堤狂风暴雨的黑影中伸展出来,酷似一条幽灵船。电扇缓缓地在它们的台座上停下来。希腊人不停地“啪啪啪”按着开关,将记录器时而打开时而关上。他的热带雨林中体态丰满的妻子给他倒满一杯酒,此刻正无聊地坐在门廊下,用裙子在两腿间扇着风。她的这一举动也许是为了让那个水手记起为什么有一次他在这河边把船停下来……彼特鲁斯向我打招呼,神态有点慌乱。从他的小店后边,这位酒吧间老板了解伊基托斯发生的一切。他仿佛是一位肚里容满天下开心事的菩萨。我认为他唯一的不悦之事便是面对别人的不幸无法掩饰他那么好的运气。
我走过去,在一条固定在镶嵌瓷砖墙上的长凳上坐下来。热带雨林中的女人从我身后跟过来。我像在这儿看到的那些男人一样要了一杯甘蔗烧酒。站在酒吧间柜台后边的彼特鲁斯表示同意。我一口把酒喝光,顿时感到舌头火辣辣的。我又要了一杯。
“领事马上就来了,这是他喝咖啡的时间。”女人站在我身边提醒我说,“你是病了吧?”
我的确感到是病了。一个月前,在我出发的时候,莱伊拉为我接种了抗多种热病的疫苗,说是要管很长时间,但现在热病都想发作了。彼特鲁斯的女人突然对我说:
“你是在寻找他吧,对吗?……”
她在遭受着另外一种孤独,所以便说出这同病相怜的话。我心里揣测着这女人是否同希腊人一样幸福。说不定她也是一个被流放者,万分地巴望着逃走,回到那阴暗的部落去,天晓得她是为何故从那儿出走的。那是一个游牧土著民族,她苦苦地爱上了在这儿停船的老水手……突然,门铃响了,彼特鲁斯又按了一下记录器的开关。
“你知道他的情况吗?”我问他。
“不知道。但是有个人一直在等你。”
他通过窗户,指着被东方的大雨冲刷的平台。我看到秃顶的迪斯科舞蹈教练、埃尔·安赫尔的丈夫让·保尔站在被蛀蚀的门廊下,用手绞着衣服的一角。他垂着双臂,以那种可悲的做乌龟的耐心等在街上,仿佛这样做已习惯了。我朝他走过去。
“我找一位朋友。”我对他说。
“我们大家都在找某个人……”
他的眼镜在他瘦削的鼻子上滑动着。我追随着他的目光。热带狂风暴雨的脾气是反复无常的,这会儿太阳突然明晃晃地照耀在了贝伦的上空,仿佛那儿是另一种天气。
“埃尔·安赫尔想见你。”他对我说。
我们下到港口,花钱雇了个船工,让他把我们划过去。三层楼上领事馆的灯亮着。大概鲁维罗萨又重新获准去领事身边工作,就如他遥远的青年时代一样。也许他们在一个人指着密码,一个人在打着那些他提到的紧急电文。
唯有在这个时候,那些在这个城市生活过的人,甚至在这个城市学会吃苦的人,才会忘掉它的缺陷,也许还会怀念它。瞬息间,雨停了,太阳宛如一个压扁了的大球似的悬挂在黄昏淡红色的纱幕后边。白日停止了散发它的热气,如同一个解脱了血淋淋的崩带的伤兵似的走了。南方不远的地方,一片黑云渐渐飘移过来,倾泻着一道粗大的雨柱。后面,在港口上,橡胶时代那些已经破损的幽灵船罩上了一层紫红色,它们的反光在被柴油机擦亮的水面上形成一片片同心圆飘荡着。动作迟缓的兀鹫的黑色羽毛被映成了紫色,它们先是在空中无精打采地滑翔,然后在埃尔·安赫尔那塔式建筑的锌皮顶上抓挠着落下来。
在夕阳的照耀下,那家国际酒吧间只不过像一座肮脏不堪、散发看恶臭的茅屋,里边的椅子已倒扣在了桌子上。挤满了酒吧间的黑白混血种女人,如今只剩下了两位在懒洋洋地练习跳舞。迪斯科舞蹈教练击了一下掌打断了她们。也许他是为了保护我,仿佛练习那种舞蹈比实际演出更淫荡。而为两位舞女练舞伴奏的录音带依旧如泣如诉地转动着,没有理睬教练的掌声。
我们穿过酒吧间走向一个侧门,沿着台阶下到水平面。我们上了一条停在水上住宅脚下的船。在一个遮篷下,我发现了一条过道,过道的两侧是没有门的客舱,客舱的入口处挂着门帘或塑料条。让·保尔向我指了指一个卧室:
“如果你想寻找你的爱情,可以在这儿体验一下。”由于妒忌,他的声音十分的微弱,随后便躲开舱口。
一切都极其缓慢地开始发生,或者说我极其缓慢地回忆着发生的事情。外边,响起了一条大船的汽笛声。平底渡船在浪涛上上下颠簸了一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我感到头晕,仿佛是我自己游泳过了河,到了河的对岸。我感到我想逃走。瞬间,我真的不再想知道谁是恩里克,不再想知道我为何到伊基托斯来,或者说不再想知道我是否感到自己有点可怜……我自己也想不起为什么我要到这个内河港口来了。是来寻找我的父亲,打算跟他呆在一起吗?……归根结底,我们大家都是陌生人,在这个黑漆漆的茅舍里短暂地碰上一下,黎明前便各奔东西了。
我正想逃走,恩里格却在一间客舱的入口处掀开了塑料条儿。他朝我走来,打算拥抱我,寻找我的嘴……可渐渐地他明白了,这次并不像上次那么容易。
“我找了你三天了。”我对他说,声音不冷不热,以防它会……
“我得躲起来,不能让他们逮住我……”
“你连我都不能相信吗?”
也许在这个地方“相信”这个词是最为大杀风景的,恩里克像是无法回答我。他拉开一扇小船的圆窗,黄昏河水中的反光射在了我们身上。“我不想连累你。”他最后说。
“你已经连累我了。”
突然,在过道的尽头,埃尔·安赫尔出现了,她穿着一件中国睡衣,她的长长的方形的胯骨活像两条桌子腿。
“最好你们还是来这儿继续争论吧。”她说。
她让我们进了她的客舱。她的客舱里有一个大戏剧梳妆台、一些扇子和丝头巾。墙上挂满了照片和剧目单。黑色的假发挂在镜子的一角上,仿佛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在戴着它。
梳妆台上有两个西班牙民兵的合影,一男一女,戴着贝雷帽和包着头巾,一个小女孩站在他们中间。小姑娘的脸跟埃尔·安赫尔没化妆的脸酷肖,看来那照片已很久远了,仿佛生活和流逝的岁月为姑娘的脸套上了一层抢劫者用的蒙面长筒袜。“围困韦斯卡,”照片的边上写道:“1937”。
“我的父母,”埃尔·安赫尔解释说,“两个人都是演员和歌唱家。我跟他们学习了艺术,跟他们一起奔波在前线,向共和派士兵作鼓动工作……”
很难想象这位共和派的弗拉曼戈舞女演员走过了何等曲折的流亡之路才终于在这河边创办了她的夜总会。
“看来您今天仍旧对士兵作着鼓动工作。”我指着恩里克说。
“我只对那些忠诚的士兵作鼓动工作。”她回答我说。
“忠诚于谁?”
但是,这是一个多余的问题。梳妆台上两个民兵在微笑着,他们倚在一座大炮上,坚信最后的胜利。
“我知道有些事你不懂,安娜。”恩里克插嘴道。“但是,如果你还爱我的话,有件事你可以为我做……”
我盯了他一眼,预感到我会满足他提的要求。我具有那种对忘恩负义者的荒唐美德,总感到欠了他点什么。看起来,就连埃尔·安赫尔也像是欠他点什么……
“要我为你做什么事?”
“明天晚上,马琳为我安排了秘密飞行。”
“她这么做目的何在?”
女人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我想到了迪斯科舞蹈教练,想到了他在横幕后边的那漫不经心的爱。
“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亲爱的。若是那样倒正合我心愿。机长将帮我带一点东西到波哥大,而我在这儿把他救出来。咱们在这儿一块救他,这样还可以发点财,好让他能继续他的革命斗争。一只手洗另一只手,两只手一块洗脸,对吗?”
“可是,洗谁的脸?”我问。
恩里克渐渐地懂了她的话,几次点头。
“就是说,是这么回事。他们已经知道了……”
“当地警方已经接到了报告,恩里克。或者说,我该怎样叫你?”
机长犹豫了片刻。然后,他举起胳膊指着埃尔·安赫尔,随即又转过身来对着我生气地说:
“当然,你不会相信我是用真名来这儿的,对吗?”
三个人都沉默不语,只听到船的吱吱呀呀声。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相信什么。”我最后说。我疲倦地颓然倒下来,晕倒在埃尔·安赫尔客舱的床上。
“我可知道该相信什么。应该相信人,不要耍女人气。”安赫尔气呼呼地说。
“你住嘴。我理解她……”恩里克对她说。
“我就要说,机长。这是我的船,我的夜总会,我们要共同办一项事业,就不要那么多的问题。你干脆点,小姑娘,下决心吧,要么就从这儿走开……”
两个人站在我的面前等待着。我记起在狂风暴雨中领事馆窗口亮着的灯光。也许此刻那灯光已熄灭了,因为已经到了胡利娅结束她的英文课去找他的时候了。
“好吧,我相信你……”我终于说道。“那么你叫我干什么?”
“我需要一本护照。不是我的那本护照,是一本新护照,没有任何限制的护照。”
“只要护照就行,”埃尔·安赫尔插嘴说,“我们有照片,我知道谁能填写……”
我想我丝毫没有踌躇:
“没必要,我懂得怎样填写,上边填谁的名字?”
也许那名字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想到的,也许他会告诉我他的真名字。可是,我何以能辨认?随便什么名字都可能是假的,就连我们的父母告诉我们的名字,如果我们不相信它的话……
我又补充说:
“我想你大概不能再叫恩里克·安东尼奥·桑蒂尼了吧?”
“当然,你必须另外再起个名字,”埃尔·安赫尔斩钉截铁地说。“让人听起来就像是真的……”
机长还是犹豫了一会儿。最后他给我说了一个名字和几个姓,都是普普通通,跟没有名字差不多,就像“胡安·佩雷斯”之类。
“很好,我就填这个名字,我再给自己编个名字……”
恩里克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他在我身旁坐下来,使劲地拥抱我。
“我本以为你是疯了。你大概没有认真地想过同一个遭流放的人出逃的事吧?”
“我早就想好了。实际上,只要你肯带我走,我就敢这么干。”
恩里克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他征求埃尔·安赫尔的意见,埃尔·安赫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仿佛夜生活使她明白了有两种人跟他们是无法理论的:醉汉和恋人。最后她这样说:
“干吗不呢?我们可以在飞机上给她找个位子,甚至她会对你有点用处,机长,一对男女共同旅行更不为人注意……那些警察专门盯着独身的人。”
“你必须把我带走……”我重复道。
埃尔·安赫尔倒了三杯朗姆酒,每人递给我们一杯。恩里克要吻我的嘴,这一次我答应了。然后,他举杯说道:
“……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海枯石烂不变心,我的宝贝。”
我们三个人谁也不知道他用的这句话将来是否真的能够应验。
□法语版《曾是天堂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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